“汉字”的译名问题
汉字-Chinese Charac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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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译成Chinese Character
及带来的问题
“汉字”英文译成Chinese Character,不知最早是谁,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现在好像都这么说,似乎已经约定俗成了。但细细想来,这个名称并不妥当。原因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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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一个术语名称。术语名称、特别是重要术语名称,最好是一个单词。用短语方式组成的合成词一则看起来不像术语,二则使用起来不太方便,在说“字音、字形、字义、组字成词……”等很简单的词语的时候,左一个Chinese Character,右一个Chinese Character,会显得很不严谨。在汉字没有受到足够重视的时候还情有可原,到现在汉字越来越受关注,汉字研究的学科性越来越受到重视,不仅有传统的汉字学,而且还产生了新兴的字本位理论的时候,没有一个术语性的名称很不方便,比如说把“汉字学”说成Studies of Chinese Characters,把字本位理论说成Theory Based on Chinese Characters,听起来总觉得不像学科名称或理论名称,对它们的“科学性”是有影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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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Character一词容易引起误导。Character是什么意思?我们查了两本词典,一本是COD,一本以关注语源著称的词典。上面的解释是:Distinctive mark,或者是inscribed letters or figures,来自于希腊语的kharakter,在希腊语中的意思是stamp, impress。另一本是Merriam-Webster的网上版,这是当今最大的词典。上面说得更详细,給出了八组意义,第一组应该是原始义,包含了六个义项:
a conventionalized graphic device placed on an object as an indication of ownership, origin, or relationship.
a graphic symbol (such as a hieroglyph or alphabet letter) used in writing or printing.
a magical or astrological emblem.
alphabet.
writing or printing.
a symbol (such as a letter or number)
that represents information. 它的同义词是icon, sign, symbol。
总起来看,Character一词的原始基本意义是印记、图形、符号、象征等,例如字母、数字、象形文字等。也就是说,都是单一、不可分割的图形或符号。把这个词给了汉字,体现了西方人对汉字的最初认识,即汉字就像个不可分割的图形。在西方人见到汉字之初,有这个印象是可以理解的。但把汉字译成character、进一步把character原带的基本涵义给了汉字以后,就会导致一系列误解,产生一系列后果,有的一直影响到现在。试举数例如下
(1)误认了汉字的性质,把汉字类比于西文的字母。
这是汉字落后论的来源,直接导致了现在已被否定的汉语拼音化道路。因为在西方的语言文字背景里,character是相当于字母、阿拉伯数字、标点符号那样的“文字”,把这些联想加到汉字上,就认为汉字相当于英文字母。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语言文字学家的著作里,把汉字与英文字母相提并论的说法不绝于耳,诸如“英文只有26个字母,汉语却有几万个字,因此难认、难学、难写、难记”。其结论当然是“汉字必须改革,走世界共同的拼音化道路”。而荒唐的“文字发展三阶段论”一直到现在还有一定的市场,在这种理论里,汉字还是与拼音文字的字母等量齐观的。
(2)忽视了汉字的可分析性,使外国人认为学一个字就像学一幅图画,从而产生畏难情绪。
把汉字比作图画,从美学角度看,当然是令人高兴的事;但从学习角度看,却不是一件好事。汉字之所以成为古老文字中能够流传下来、至今尚有生命力的最重要原因是它的科学性,而科学性的最主要表现是可分析性。Character本意是不可分割的图形,用它来翻译汉字就会使西方语境下的人认为汉字是不可分割的图形,是不可分析的。学习一个个汉字就像学习一幅幅图画,其困难是可以想象的。这是汉字难学论的根本原因。直到现在,在某些对外汉语教材里,还是把汉字附属于课文,采取随文识字的方法,也不重视对汉字字形的分析,尤其没有成体系的分析。学生只能一个个孤零零地学。越学越感到难学,越难学就越不想学,恶性循环就此形成。 追溯其最初的原因,就是对汉字的错误翻译和理解。直到现在,才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汉语教学的突破口在汉字教学,而汉字教学的关键在对汉字可分析性的理解和利用。
(3)导致了“汉字=语素”说,从而取消了汉语语法中真正对应于西方词法的汉语字法(我称之为形位学)的研究。
在字本位与词本位之争中,有的词本位主张者提出,如果你们同意字就是语素,那么字本位的观点我就可以接受。我回答说,我就不能同意字等于语素。为此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字与语素及其他》(收在周上之、张秋杭编《汉语独特性研究与探索》里,2015年),系统论述这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人认为汉字等于语素呢?其实还是来自character所反映的不可分析性。语素是西方语言语法中不可分析的最小单位,汉字是汉语语法中不可分析的最小单位,两者就有了等同性。而实际上呢?语素确实不能再分析了,再往下就只有音素和字母;但字还是可以分析的,可以分成“文”和其他有意义的部件,再往下才是没有意义的笔画。认为汉字像西方语素一样不能再分析,就否定了以《说文解字》为代表的汉语文字学的价值,文字也就理所当然地被踢出了汉语语言研究的大堂。而我们在引进西方理论基础上建立的汉语语法也就成了拐腿:只有句法,没有相对应的词法。而由字到词、到短语、到句子其结构形式相同,又成了“汉语的特点”。殊不知这本来就都是在句法里面。而如果真正认识到“字”不是词,也不是语素,而是与英语word一样的语法基本单位,才能建立与西方语法相应的句法和字法(形位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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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英译的种种选择
既然译成character不妥,那“汉字”应该如何翻译呢?有五个选择:
(1) 译成writing;
(2) 译成script;
(3) 译成graph;
(4) 译成汉语拼音zi或其他罗马拼法;
(5) 译成Sinogram和Sinograph
writing
文字在英语里有几种表达法,一种是writing。英国语言学家Roy Harris写过一本书,叫Rethinking Writing (2000),可译成《文字再思》,是对文字问题的重新思考。但直接用writing来翻译“汉字”是不妥的。因为writing的基本意思是something written,即写下来的东西都可叫writing,小到一个字母,大到一部作品,都可叫writing。用这个词的话,其术语性是不足的。
script
script这个词也确实常用来指文字,讲Chinese Script或Chinese Script Studies好像都可以。但script更强调“手写”“手抄本”“手稿”,在文字学里更多地用来指文字的字体,如英文字母的罗马体(Roman Script)、斜体(Italic Script)、草体(cursive Script)等。用它来翻译一种语言的全部文字也不妥。实际上我们经常用它来翻译汉字的“书体”,如“篆书、隶书、行书、草书、行书”的“书”一般就译成Script。
graph
还有一个说法是用graph。Graph也有“图形”的意思,在希腊语中常作后缀,表示“画下来或写下来的东西”,如lithograph(石版画)、monograph(专著)、telegraph(电报)、calligraphy(书法)等。单用时也常表示文字的意义,在普通文字学里更用graph作为文字的专名,并派生出一些学科的名称,如graphics(文字学)、graphetics(字体学)、graphology(字系学)。但我们觉得用来翻译“汉字”还是不妥,因为graph从其本义可知,它更强调的是文字的“形”的方面,不涉及“义”的问题。如graphetics和graphology分别相当于语音研究里的phonetics和phonology两个学科,与意义是不相干的,而汉字作为形音义的统一体,与西方只管“形”的研究的graphics不同,不能丢开其“义”的因素不管。
zi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人觉得既然“汉字”在英文中找不到对应词,为了体现汉语的特殊性,干脆音译成zi算了。这当然也是一个办法,但并不算一个好办法。理由是,
第一,为了强调汉语和中国文化的特殊性,近年来中文概念外译时采取音译方法有泛滥之势,凡是觉得翻不出、不好翻的,一律以音译出之。“道”不好翻,音译;“仁”不好翻,音译;“大妈”不好翻,音译。好像一音译,任务就完成了。其实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说到底,正如胡以鲁所说,翻译是意义的转达,“音译”并不是翻译,它没有把意义传达过去,只是把本来应该由翻译者完成的任务推給了读者而已。因此我在“外来语新论——关于外来语的哲学思考”(载《中国语言学》第一辑,山东教育出版社,2008年)这篇文章中,干脆取消了这个名称,改成“语音转写”,以反映其本质。“语音转写”于翻译而言,是万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不可随意用,更不应滥用,这应成为术语翻译的一条原则。
第二,即使采用语音转写,我们也要照顾到译入语的语音习惯,尽量不要把发音太困难、难以转写的音素掺入译入语系统,造成发音的困难。在上面几个例子中,“道”和“大妈”是比较容易转写的。“仁”的声母比较难,但英、法语可勉强转换成[r]或[j]。而zi这个音节,不论是其声母[ts]还是其韵母[ɿ]对欧美人来说都是比较难发的。事实上,[ɿ]、[ʅ]这两个元音本来就是上个世纪大汉学家高本汉为汉语向国际语音学会建议的,因此尽管国际语音总表上有这两个音,其实真正会发的也就是中国人,外国人一无例外感到困难。含有这两个元音的7个音节( [tʂʅ][tʂ‘ʅ][ʂʅ][ɽʅ] [tsɿ][ts‘ɿ][sɿ])通过直接转写的方式,是很难融入英语以及绝大多数外语的语音系统的。因此即使要“音译”,也应该尽量避免。而不幸,“字”正好在这7个音节里面。
既然上述四种方式都不合适,看来只有采用Sinogram和Sinograph一法。而这正是我们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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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译成
Sinogram
Sinograph
合理性及其分工
我不知道最早使用这个译法的人是谁,我本人上世纪90年代初写《汉语的构词法》及后来的《汉英语对比纲要》时就考虑需要为“汉字”专门造一个词,我把它叫Sinigram。大约是受了Sinicize一词的启发,我采用了Sini-这个前缀而没有用Sino-这个更广为人知但却不是前缀的前缀。之后在给研究生讲课时我多次使用了这一词,2002年出版《字本位与汉语研究》时正式建议把它作为“汉字”的译名。后来我偶然发现英国汉学家梅维恒(Victor Mair)在他于1994年出版的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一书的前言中提到“Chinese characters (i.e. sinographs)”,感到“吾道不孤”,而且觉得把两者结合起来,可以更加好地表现“汉字”的含义。
首先,Sino-或Sini-都表示“中国”的意义,-gram有“基本单位”的意思,-graph有“文字”的意思。用Sinigram和Sinograph都可以表示“汉字”的意思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词的构造简单明白,不会造成歧义,用来作专门术语是合适的。而且其构造符合英语构词法,能够轻松融入英语的语音、词汇和句法系统。
为什么将两者结合起来更能体现汉字的特色?因为西方的文字是单重性的,只有文字学的意义,中国的汉字是两重性的,或者说,有两种“汉字”:语言学的“汉字”和文字学的“汉字”。而用这两个译法可以分别承担两个方面的任务。
Sinogram用来翻译语言学中的“字”,作为语言结构中承上启下的枢纽,向上,是章句学(相当于西方语法的句法学加篇章学)的最小单位,“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篇”。向下,是形位学(相当传统的文字学)的最大单位,由字而偏旁、部件、直到形位。形位是形义结合的最小单位,相当于传统文字学中不能再分析的独体的“文”,或者西方语言学中最小的音义结合单位“语素”,因此我们也译为Morpheme。形位学就是传统的说文学,就是由“字”到“文”的研究,相当于西方由word到morpheme的构词法研究,我们译作Sinogramical morphology。
Sinograph用来翻译文字学中的“字”。这里的文字学指的是西方意义的文字学,即只管形体、不管意义的文字形体学。中国古代的说文学没有这样的研究,对文字笔画的研究古代是放在书法里的,如“永字八法”,讲的就是笔画(在《说文》里“丶”“丿”等都是有意义的构件,不仅是笔画)。汉语文字纯形体分析也是以汉字作为最大单位向下分析,其开始几步与形位学有重合之处,也可以分析到部件、形位等。但这时我们更关注的是文字的形体,而忽略其意义。采用不同的译法可以体现我们关注点的不同。从形位往下的纯形体分析传统说文学是不管的,因而也不再有语言学的意义,它的最小单位是笔画或叫字位,我们译作grapheme。这部分纯形体的研究我们叫做Graphology。
在字本位讨论中,有人批评字本位者不该把文字引入语言研究,其实是他们不懂得汉字的两重性。利用不同的译法,我们可以把纠缠在汉字和汉字教学中的两种“文字”概念区别开来,凡与形义结合、形音义结合有关的汉字研究,其基本单位是Sinogram,对应的研究领域是grammar;凡属纯形体的汉字研究,其基本单位是Sinograph,对应的研究领域是Graphics。
作者简介
潘文国
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华东师大对外汉语系创系系主任、对外汉语学院首任常务副院长,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前会长。国内外著名语言学家、资深翻译家,研究领域横跨理论语言学、对比语言学、汉语语言学、翻译理论与实践、汉语国际教育等,在汉英对比研究、汉语字本位理论、汉语等韵理论、汉语构词法史、西方翻译理论、对外语言文化传播等方面均具重要影响。已出版专著9部、译著6部、编著20余部,发表论文250余篇。主要成果包括专著《汉英语对比纲要》《对比语言学:历史与哲学思考》《汉英语言对比概论》,译著《二千年前的哲言》《朱熹的自然哲学》《赫兹列散文精选》《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图典》等。
国际汉语教师500强
International Forum of Chinese Language Teachers
201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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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群(群主,英国 诺丁汉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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